旅行就是“漫游”的艺术,它的奥秘在于:旅行者需要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受能力,跳出前人的经验泥沼。漫游,要求我们在普通游人的集体印象之外,建立起专属的节奏,避免迷失在具体事象的森林。
旅行的艺术
[英]阿兰・德波顿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我们为何旅行?这个题目具有双重含义:其一,旅行的原因何在;其二,旅行的目的何为。在《旅行的艺术》中,阿兰・德波顿告诉我们,如果生活的要义在于追求幸福,那么,除却旅行,很少有别的行为能够呈现这一追求过程中的热情和矛盾,旅行可以表达出紧张工作和辛苦谋生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意义。从这个层面言之,旅行的原因与目的从来都是难解难分。
在很多人看来,旅行被贴上了鲜明的时代标签,它是潮流达人、小资男女甚至城市中产者的身份表征。进入上海的世博园区,我们可以发现,人们对实践所谓的世博攻略乐此不疲,为集齐各场馆的图章奔忙不息,人头攒动的海浪间,导游的小旗飘扬不止……拘泥于攻略或委身于团队,景点的数量、停留的时间甚至连拍照的位置都被锁定了。这种选择,实为投身于一条已经规划好的生产线,每个人所能获得的意义都与他人无异。即便是那些懂得在巴黎左岸品读雨果,在布拉格寻觅卡夫卡的自助“驴友”,其旅行质量的高低也不断受到先验文化经验的影响,难以觅得真实的自我体验,更难以考虑一些超越现实、需要深层思索的哲学层面的问题。
更多时候,旅行者像是一部影像投影仪,他们将平时搜集到的景点常识贮存于大脑,并在真实现场中将其放大还原,表演一场“纵的旅行”。操纵旅行的可以是一家旅行社、一名导游,甚至就是旅行者自己,他在先期阅读中获得的常识性信息越多,遭遇景观时的兴奋点(或者说震惊度)就越低。因此,如何摆脱这种“纵”的命运,就成为诸多思想者考虑的问题。德波顿正是以穿插华兹华斯、福楼拜、波德莱尔等文人传记的方法,展示他们在旅行中表现出的独特思维,为这一思辨的过程做出图解。
在自我与先贤的经验碰撞中,作者认为:文人一方面要保持强烈的旅行愿望,另一方面要设法摆脱操纵性,走出那些恒定的、凝固的印象,旅行的关键正在于远离平凡、发现细节。当德波顿身处高速路边的加油站时,他发现这远离喧嚣、孑然独立的地方竟然也有诗意,而机场大楼、港口、小旅馆等常人极少留心的地方,往往能够激发文人不同寻常的感知能力,这一特质在波德莱尔那里尤为明显。这位孤独的天才看重对旅行的幻想,认为旅行是一种标记,它代表了那些高贵的追索者的灵魂,而这些追索者,正是他心目中的“诗人”――一群现有生活的背叛者。
为了摆脱平凡的生活,波德莱尔不断地选择旅行,因为旅行可以将他带到任何地方,使他远离陌生的人群和沟通不畅的苦恼。他视自我为沃土,对巴黎的街道、酒吧、交通工具进行着巨细无靡的观察以及无比繁复的描写,将平淡无奇的日常经验点石成金,构筑起高雅的波氏孤独。雷蒙斯・威廉斯曾说,旅行,或者那种漫无目的的漂泊的过程,其价值在于它们能让我们体验情感上的巨大转变。在旅行中,波德莱尔将沉默和孤独融入其中,以此对抗社会阶层的严苛与冷漠。在精神漫游的层面,他成为后代诗人竞相膜拜的一尊圣像。
于是,我们大胆揣测,德波顿将波德莱尔纳入自己的文学叙述,或许意在通过诗人的游历所得,在旅行与文学之间寻觅互文之可能,从旅行艺术的探询移至文学奥义的发现。当我们遁入巴黎的黑夜,窥测城市角落里捡拾垃圾的弱小者,或是端坐于伏尔泰咖啡馆的露天茶椅,凝视街道上飞速行进的人群时,我们是否想过,城市正是一个特殊的文本,不断激发我们猎奇的欲望。为了获得与城市平民不同的阅读感受,建立自我的诗意体系,旅行被文人换喻为“行走的诗学”,或者说是“发现自己的地理学”。在文学的层面上,旅行艺术和诗意地理两相结合,摩擦出奇妙的火花。
旅行家要想有所收获,必须尽力从旅行手册的操纵性中挣脱出来,而诗人谋求个性化的精彩,也要和所谓的思想主潮保持冷静的疏离,将自我边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旅行和文学写作都是一个不断“去权力化”的尝试,其目标均指向自我主体性的“发现”。我们知道,现代主义文学提供了两种都市现实:由艺术家构成的城市和由人群构成的城市。这种思想强化了作为个体的诗人与作为群体的大众之间的差异性,诗人唯有利用这种差异,将自己变身为“人群中的人”(本雅明语),方可确立自身的感觉经验。出版《恶之花》之后,波德莱尔将一系列与城市有关的散文诗合编为《巴黎的忧郁》,在题名为“群众”的那部分中,他强调:孤独的沉思的散步者从这种普遍的神魂交游之中汲取独自的陶醉。也就是说,诗人要依赖于他所深居的城市,在与他人群体性的经验比照中,演绎个体独特的生存韵律,这正是本雅明所论及的“漫游者”形象。
由于本雅明对城市“漫游者”出神入化的描写,“步行”与“城市”之间建立起一种神秘而亲昵的联系。他们是“居于世界中心,却又躲着这个世界”的人,他们不能没有城市,但同时也为它所边缘化。为了反抗被城市寓言放逐的命运,“漫游”便成为一种文学抒情主体的精神范式。那么,这种范式与我们探询的“旅行之艺术”关联何在呢?其实,旅行就是“漫游”的艺术,它的奥秘在于:旅行者需要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受能力,跳出前人的经验泥沼。漫游,要求我们在普通游人的集体印象之外,建立起专属的节奏,避免迷失在具体事象的森林。波德莱尔用《旅行》一诗启示我们要“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在深渊的底部,无论它是地狱还是天堂,那种经验垄断的,正是我们不断追逐旅行的动力。归根结底,旅行的动因和目的,都终结于“发现”的主题,它崇尚创造力的发挥。明晰这一点之后,旅行的记忆就不再是你与著名景点的合影,而是火车站停摆的钟表,菜市场里争吵的商贩,弗拉蒙戈女郎的舞点,小巷里跑调的歌声……这种细节经验越独特,你自己的精神地理就越丰富。
所以,德波顿鼓励我们去发现生活的细节,哪怕是在身居的卧室,同样也可以进行几天几夜“环游”式的旅行。旅行的意义不再是对既有生活的不满,以及为此寻求的精神避难之旅,而是主动去探求发现生活、读解人生的视角,好比另类意义上的一种精神“写作”。旅行者需要像诗人一样,在现代性的速度迷咒中放慢步伐,从大众的审美癖好中抽身而出,成为“人群中的人”,进而在凡俗之中发现游人习焉不察的诗意,找回捕捉路边风景的兴致,这才是旅行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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