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犹如世间的一切,大多数时候无聊又无谓。计划出门时焦虑,实现之后空虚。大概率遭遇各种状况,天气不好,餐饮不适,遇人不善,人造景点让人哭笑不得,诸如此类。虽说如此,人们仍要对旅行津津乐道一番。毕竟,旅行通往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可能。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旅行”所代表的,是生活主路上分出去的岔路。熟悉的人和事,令人厌倦,旅行总会有点不一样吧!对旅行的妄想,至少滋养了尚未泯灭的好奇心。
意外的旅程
飞机晚点,错过大阪到京都的高铁,不得不改乘大巴。这并非好的旅行开始,我因此感到沮丧。 可是等到了京都,走在凌晨两点的街上,我又开心起来。在静谧的小路上,望见明亮的上弦月,转念之间,之前的难过就成了愉快。一切忽然都不是问题了。 我在午夜步行三公里,步履轻快,意犹未尽。
回想若干年来旅行中难忘的场景,大体如此。值得一提的都是些困窘之事。出现故障、耽搁、迷路、疲倦,迫不得已,改变计划。预想中的人或景没见着,却遭遇意料之外的场景。
十几年前,我爬到青城山顶,手机进水失灵,升起大雾,眼前茫然一片,似乎预示着我不清晰的未来。又比如,在南方草地上,遇到瓢泼大雨,无可躲避。或苏州大雨,犹如地球末日,只好在虎丘回廊上呆坐,不过也是最难忘的一段。
期待旅途顺利,但太顺利了又没意思。意料之外的人物、事情、景象、弯路,最终反客为主,成了更有趣的,难忘的部分。
有一年在佛罗伦萨,不小心喝多了酒,在昏黄小巷子里的石板路上穿行。也不知到了哪一处,反正明明暗暗的。在桥上听艺人弹琴,一曲又一曲。然后又走。曲折而绵长。说到喝酒之后在夜里漫游的经验。高老师告诉我相似的一段经历。她在维也纳山上的葡萄酒庄尝试新酒。喝多了之后,在山里的森林里行走,一路下山,进入一座大教堂。接着走,就到了另一座城镇。由于喝了太多酒,走路的过程迷幻且连续。 醉酒之后,漫漫长夜游。绵延之感受,宛若幻梦。遇到人或物,出现了,隐没了,接着是另一个。一头一尾都在黑暗中沉没了。道路混乱,细节缺失。 这正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拥有的意外之旅,充满错误却令人回味的私人遭遇。
脱轨的旅行者
旅客(tourist)与旅行者(traveler)的最显著区别,大概还是“严格控制”vs“一定程度的失控”。 旅游经济是产品化、标准化的。环环相扣,一丝不苟。安全、价格适当、所见即所得、立等可取。我无意批判旅游经济,我甚至认为这种方式对很多人来说更合适。只不过高度控制、灌装的快乐,并不是“存在主义”的旅行者们所期待的。 对于相信“存在先于本质”的旅行者来说,旅途中逐渐展开的现象,比有效率的“本质”迷人得多。 某种意义上,存在主义旅行者期待脱离原有的生活轨道。加缪说:“旅行代价的是恐惧。它粉碎了我们身上的一种内在背景。不再可能弄虚作假——不再可能在办公室与工作时间后面掩盖自己。” 脱离熟悉环境的疏离感,造成兴奋感,让我们比日常状态更敏感。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感,也让旅行者保持警觉。“陌生化”是种心理现象,并非实质性的。旅行心态,放大了日常现象的差异化感知。确切的说,这是一种“异乡人”-“局外人”的心态。(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
鲍德里亚说:旅行的乐趣,就是沉浸在他人故乡,然后又完好无缺地走出来,心中充满快乐,任凭他人承受自己的命运。没有哪种幸福能胜过旅行的自由。因为仅仅活着是不够的,还应该穿越生活;对城市而言,仅仅看过是不够的,还应该穿越它。
穿过——我喜欢这个自由且充满动感的意象。
我在罗马遇到过一对美国老夫妻,很无奈地告诉我:他们在罗马呆了四天,迷路四天。现在路搞清了,也该离开了。当然,一旦迷路,景物都会变得十分特别,他们因此有所发现,我要祝贺他们真的“穿过”了城市。 不过“穿过城市”这样的事情,数字化之后越来越少。只要手上有手机,模糊性就消失了。数字化旅行中值得玩味的要素是:时间表与地图。这两样媒介,都让热切的旅行,变得冷淡且抽象。 比如,地图,让旅行者忽略了实际时空里的存在物,更在意数字化的标识和路线。而时间表呢,时刻实施控制,不留情面地提醒:该停了,该走了。
自我之旅
除了我提到的电子地图和时间表,太多图像和数据,也彻底改变了旅行——更便利了,同时不再神秘。以前,旅行也许会揭开世界的神秘。但现在,“探索”,听起来更像消费主义的说辞。旅行者,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在印证旅游手册。
我厌烦游记,也曾故意逃避一切旅行指南。但很快,我又在反思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事实上,即便“逃离”了大众化的消费幻想,我也只是在印证个人经验,完成个人幻想。
1786年,歌德初次到罗马古城,他说:“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看到熟悉的东西;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个样,一切又都是如此新奇。”在歌德眼里,罗马跟故乡一样亲切。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狭窄的经验。文字、音乐、影像带来的亲切感,都是我无法剔除的经验。这些经验,也构成了旅行快感的主要来源。
为什么去魏玛呢?因为歌德在魏玛。为什么去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呢?为了《美丽人生》的父亲和孩子。 我对西班牙狂欢节的想象都来自海明威的描写;访问莎士比亚书店,让我感到最亲切的,是挂在二楼墙上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海报;因为《日出之前》(before sunrise) ,我才会去维也纳瑞士广场找停在河边的“施特劳斯号”游艇,它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涂鸦恶意爬满了尸体的全部。电影里温馨的约会场景叠印在现实的废墟上。
旅行的主要情感动力是私人的怀旧。出发,为了寻找一些情感的“回归”。景色和路线铺垫了回归之路。街道上,曼托瓦尼乐队的旋律让我难过。曼哈顿防火楼梯窗边飘出月亮河,都让我念想某些日子。在剧场演出的“吉赛尔”,表达了某种超过情节的寓意。他们在舞蹈中,拯救了过去的幻影。坟墓上的名字,让我感到充实。 相反,欧洲的大教堂和巴洛克雕塑,镶满了宝石的皇冠……这些华美的景观,反而对我的影响微乎其微。
在哪里投注了感情,哪里就有某种特殊的怀旧。一种指向幻想的经验,另一种则是故地重游。重新访问,压着上一次的韵。情感构筑的雏形,在时间中变形长大。因此,里尔克有名句说:唯一的旅行,是内在之旅(The only journey is the one within. )
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也说:“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意大利之旅》) 我只好,也只能活在自己的历史之中。每当独自旅行时,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倾听回声。凡印象深刻的旅行,大概都唤起了埋藏已久的精神经验。或者,任何一次有意味的旅行,都可以称为怀旧之旅。
灵感之旅
到另外的地方去,期待文化冲击。好比当年的德国人到意大利去,美国人到法国去,欧洲人到亚洲、非洲,对其他文明与艺术的好胃口,推动了不知疲倦的旅行,旅行-收藏,固化成一座又一座“时间之坟”,演变为当今世界的博物馆以及文化研究体系。当年毕加索看到非洲木雕,梵高看浮世绘……遥远的信息是个种子,都会在别的土壤里唤起灵感。当年的各文明相对封闭,反差大,冲击大。现在全球化的信息图像都敞开着,咱们没法做梦了。不过呢,即便全球化媒体把幕布拉开了,旅行中的真实的现场信息仍带来了具体的启发。
在西班牙,当地华人跟我吐槽:“我最烦西班牙人夸我,一张嘴,我就知道他们要夸什么。他们会说:啊,你又黑了!紧接着他们还会夸你的孩子,这孩子真黑!有人甚至会真诚请教,请问你怀孕时有什么办法,让孩子生出来这么黑!” 多有意思!这就是文化差异。东亚人的幻想是变白。西班牙人做梦都想变黑。他们的防晒霜里甚至包含越晒越黑的高级配方。 在西班牙过节,就像“没有明天”。拉丁民族不焦虑,天天喝酒,晃荡,长谈,不睡觉。他们那儿的人记忆都很短促。善于遗忘的人,不会有太多焦虑,他们停留在此刻。 世界的精彩在于多样性。而旅行的好处在于发现他们。当然,反过来也说得通,资本主义世界越来越平,旅行也会扼杀多元文化的想象。比如,第一次去伦敦,我很惊讶街上有这么多麦当劳,就像在意大利看到很多星巴克,这都冲击了我想象中的“纯粹性”假设。其实,无论怎样纯粹,旅行都是“去魅”的。旅行一定比(自带滤镜的)想象更差。因此,有人讨厌旅行。除了懒得动弹之外,首要的因素是旅行可能对想象的破坏。
旅行的滋味
你的旅途愉快吗?感受的首要因素也许是运气。如果鞋子湿透了,我不可能有心情赞美生活。如果在维也纳或巴黎遇到了年轻时的Julie Delpy,我的心情又怎能糟糕?
在纽约,有人总重复抱怨,这座城市很烂,不安全,到处游荡着劫匪。可几次到访,我遇到的人都非常友好,给我指路,甚至在我找不到地铁票的时候,还会有人替我刷卡进站。或者在曼谷,街边的小吃摊主抛下锅碗瓢盆,一路跑回家给我们搬凳子。
对于旅行评价的另外因素,大体取决于旅行中的遭遇与期待或想象的差距。旅行中的“失落”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媒体图像呈现出的视觉冲击力远大于实际访问的样子(想想,一群摄影师蹲守了若干日子,才拍到了绝佳照片)。
或者另一种失望,对“原生态”期待的落空——旅行让模糊的幻觉具象化。一旦具体了,也就落空了。对目的地“原汁原味 的期待本身就是个问题。“原生态”大概率是知识分子幻想的一种。访问乡村,念念不忘桃花源,或《边城》里的纯良情境。在布拉格,并没有卡夫卡住在房子里。等候你的,也许是想多收你点车费的出租司机。 你在异乡人身上想要找到某种淳朴的,友好的东西,当然很难。反过来,旅行地的居民,要想在旅行者身上找到某种讨厌,反而十分容易。
此外,旅行所得,取决于旅行者的盘算——旅行者要要寻求什么。 在小说《遮蔽的天空》( 保罗·鲍尔斯 )中,一对儿夫妻,当他们找不到“全情投入生活的方法”,似乎旅行能带来一些什么。他们往沙漠中间走,期待通过孤独和接近无限的体验,让自我更真实,或者更虚幻。所谓遮蔽的天空,是旅行者凝视天空,怀疑天空幕布之后藏着什么。天空的背后?大概只有绝对的黑暗。两个人在旅途中寻找意义,却丧失了意义。这旅行中,似乎唯有痛苦,才能反衬存在感。 他们追寻痛苦,当然就不可能得到愉快的答案。
独自旅行
在雨里走路,遇到一条狗。或在庭院里,看到苔藓上晃动的光斑。 从海里上来,仰面躺在白沙上。走得筋疲力尽之后的一杯冷啤酒。蝙蝠鱼迎面飞来,在树林里,遇到一只沉思的乌鸦,庭院中跳出一只旅行青蛙……
一个人旅行的好处、坏处,都显而易见。在路上,享受自我对话以及“与风景对话”的全过程。然而这段旅行记忆,全然属于私人经验,几乎永远无法完整分享给任何人(与他人同行,当然就共享了某段经历)。 语言是孱弱的,写下来也无异于融化。经过若干日子,当初的感受逐渐模糊。旅途中的记忆交叠在一起,没有人会跟你议论它。所谓让人兴奋的要素,拿回来就变味了。例如在街头录制的现场音乐。街上听再好,拿回来,时过境迁,不会剩下一丁点震撼。旅行音乐,照片,都如此,禁不起再看再听。 走过去的路,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图像,也都此起彼伏绕成一团。就像吃进去的饭菜,喝进去的酒,都在胃里汇合。我不会去理这团记忆的毛线。留着,让他们混乱一团。日后随便抓起一条,也许会有点儿意思吧。
对旅行,批判的视角坚持认为:旅行注定是贫乏的。保罗·维希说:“我们旅行得越多越快,我们经历得就越少。” 而相对而言,另一些赞美旅行的句子,却也只能适用于独自旅行者。例如,毛姆说:“我时常腻烦自己,觉得借助旅行可以丰富自我,让自己略有改观。我旅行一趟,回来的时候不会依然故我。”
独自旅行也许对“快速”是种克服,一些时间因为寂寞而拉长,旅行更像一次修炼。波德莱尔说:“惊人的旅行者!我们从你们海一般/深沉的眼中读到多么高贵的故事!”如果你想在旅行者眼睛里读到任何内容,那他(她)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寂寞的。
尾声:人生如旅
关于旅行的快乐,荻原朔太郎这句最扎心:
旅行的真正快乐,其实旅行当中并没有,旅行过后也不会有。它只出现在怀着海风吹拂般的心情准备出门之时。旅行是一种热情,就像爱情和婚姻一样,是出发前收拾整理的充满人生妄想的旅行箱。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旅行是徒劳的,那为什么还要出发?
首先,一如既往的生活久了,厌倦了,皮肉痒痒,只好挠一挠。旅行呢,大体上等同于对生活的“挠一挠”。
其次,若以极端论,世界上本来就存在两种:到处乱走或者一动不动——有人痴迷旅行,有人则痴迷躺在床上。这并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有人旅行,是因为无法停下来,或者不知道怎么停下来。有人躺在床上,因为不知道起床干什么。很难说,哪种选择更快乐或高尚。
如果真的要辩论一番,我只能说:行动的人,获得人生意义的可能性更大。况且,走累了之后躺着,才能衬托出躺着的好处。
出发的人,再回来,即使心中空空如也,也不会“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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