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题记
遇见于坚文章有二十年了,遇见于坚其人不过两三年。
于坚貌古,衣服也古,早年留发,如今敞头顶天,言谈越发磊落。宋人说五祖和尚貌古而清,一时觉得老于坚有罗汉相,前世出家今在家。韩愈作诗说孟郊古貌古心,老于坚身上恍惚也如此。
于坚好古,好古比恋新好。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到底执念了,古人从未离开,他们活在文字里,或竹简,或木牍,或纸页,或碑帖,或金石。金石永年,精神矍铄。读于坚书,常常可见古人,老庄、孔孟、司马迁、苏东坡……
于坚的某些文章,不过于坚遇见古人,古人注他,他注古人。古人注于坚时,他亦步亦趋,其中有恭敬心,谦逊礼让。于坚注古人时,他坚如磐石,其中有潇洒意,舍我其谁。一时或古或今,一时非古非今,一时有古有今,一时古非古,今非今,只是快意。
于坚文章常见快意。读于坚,有人得学问,有人得文采,有人得趣味,倘或不得快意,大抵会隔了一层。或者误读了,不过我一家之言,文章之快意,无非一家之言。
遥寄于坚先生,恭祝万事如意。
于坚,字之白。祖籍四川资阳,生于昆明。诗人、作家、摄影爱好者。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写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棕皮手记:书空、贡献与占有
于 坚
《论语》何谓之一:子曰
“何谓也?”
“郁郁乎文哉!”
——《论语》
《论语》的第一个字是子,第二个字是曰。
子
子的意思是人。这个甲骨文上就有的字,据考乃是像性别明确的婴孩在襁褓中(见《象形字典》)。
子:“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人以为偁(称谓)。(《说文解字》)“偁,扬也。”(《说文解字》)“偁,誉也。”(《广雅》)“誉,称也。”(《说文解字》)“状古述今曰誉。”(《周书》)“誉名美也。”(《墨子经》)扬,就是从动物性的无名之黑暗中出来,开始称(名称)偁,就是称。称,铨也。铨,衡量。“不智,则不知民之极,无以铨度天下之众寡。”(《国语·吴语》)“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汉王充《论衡·对作》称:言说、宣告、称呼、称名。称也是秤,称量。“苦称量之不审兮。”(《楚辞· 惜誓》)“称,知轻重也。”(《广韵 · 蒸韵》)称,就是人之誉,人之称。“古往今来,名目各异区分隔,称谓不同。”(刘知几《史通》)
“在构成上,人就是‘人形动物’……为了成为人,人必须在非人当中辨出自己。”(阿甘本)“唯有当人超越并变革了作为其支撑的人形动物时,人才能成为人。”(亚力山大·科耶夫)
老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攫鸟猛兽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这个“子”是一个婴孩那样天真诚实之人。圣人。圣,通也。《说文》,绝地天通之人。“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染,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禋洁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类、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初,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神明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国语·楚语》)
曰
曰这个字的意思是开口说话。“曰:言也。”(《广雅》)“曰,词也。词,意内而言外也。”(《说文》)“意内”是看不见的,黑暗、无名的,不可知的。曰:语言,有。无中生有,有无相生,世界开始。
开天辟地,这个人说话了。之前是沉默的、黑暗的。这个人姓孔,传说这个人出生在一个山洞里,这个出生在山洞里的人(山洞正是一个孔,从大地上涌出的洞穴)出来了,说话了。
“系辞焉,以辩吉凶。”“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彰往察来,微显幽阐。”(《系辞》)“道可道,非常道。”“知其白,守其黑。”(老子)白,语言。黑,不可说的道、无、幽。
这个人说话了:“未知生,焉知死。”生如何知?语言知,语言敞开。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文就是语言。为什么从周?周是文,文王,反对纣的暴力,弱肉强食。“生生之谓易”(《易传》),纣那一套不生生,害生。“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乃是孔子的一个伟大总结。
“郁郁乎文哉”。“语言是:语言,语言说话。如若我们一任自己沉入这个命题所指示的深渊中,那我们就没有沦于空洞。我们落到一个高度,其威严开启一种深度。这两者测度出某个处所,在其中,我们就会变得游刃有余,去为人之本质寻觅居留之所。”
“人们坚信,与植物和动物相区别,人乃是会说话的生命体。这话不光是指,人在具有其他能力的同时也还有说话的能力。这话的意思是说,唯语言才使人能够成为那样一个作为人而存在的生命体。作为说话者,人才是人。这是威廉姆·冯·洪堡的一个讲法。然而,有待思索的事情还是:何谓人?”
“无论如何,语言是最切近于人之本质的。”
“恰恰不是把语言,而是把我们,带到语言之本质的位置那里,也即:聚集入大道之中。”
“语言之词语有其神性的本源。《约翰福音》序言开篇就说,词语最初与上帝同在。” (以上引自海德格尔)
《圣经》的第三段里出现了“神说”。前两段是交代,解释为什么“神说”。“起初,神创造天地。”“地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因为黑暗,所以神说,要有光。
子曰。没有任何解释。劈头就是:这个人说。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说?不必问,不解释,不言自明。“你知道的。”
这是一个信任的开始。“语言才产生人,才给出人。倘若这样来看,则人就是语言的一个保证了。”(海德格尔)
在“子曰”之前,已经有可曰者在。子曰只是在语言中敞开它。子曰不是第一,是对第一的信任,敞开,阐释。道可道,非常道。道(语言)法自然,师法造化,自然、造化是先验的。“崇效天,卑法地”(《易·系辞》)。
“子曰”导致了某种诺亚方舟式的开端,惊天动地。以至于后来那些“宅兹中国”的人们叹道:“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子曰,这个人说话了,绝地天通,“吾语女”。无数语言在时间中死去,“子曰”不朽,穿越二千五百多年,直到今日,依然看不出这些语词(文)就要消亡的迹象,它会被黑暗遮蔽,但是不死。
与孔子同时代出现的柏拉图主义席卷世界。而“子曰”,一直“宅兹中国”。全球化时代,巴别塔的完成指日可待。“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圣经·创世纪》)“子曰”坚不可摧,这两个字出现于甲骨文,至少在四千年前。当我在这个秋天的黎明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想起写下这两个古老的汉字:子曰。
“人所说的每句废话,在审判之日,都要交账,因为凭你的话,要定你为义人;也凭你的话,要定你为罪人。”
哀 郢
在《哀郢》中,屈原写道: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去终古之所居”,是一个伟大的母题。
人类总是在一次次地,“去终古之所居”。改朝换代、战争与革命,迁徙,摩西领着以色列人分海而去。
这是文明的某种宿命。这个主题,荷马、莎士比亚都表现过。
在屈原这里,去终古之所居一方面是一个悲剧。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逍遥”。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去终古之所居”,流亡乃是向大地的流亡, “怊荒忽其焉极”,屈原回到了大地上。
这是悲伤的大地,他本来是悲伤欲绝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大地也是一种拯救。“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全诗,只有这四句是喜悦的,欢乐的。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今逍遥而来东。”
全诗仅有的亮点,“逍遥。”
何谓“逍遥”?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庄子)
是之谓逍遥。
这个词的出现意味深长,或许屈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流放令他回到了“逍遥”。逍遥的话,那就不是流放,而是漫游了。
陶潜:“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即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这是逍遥。
海德格尔:“漫游,但它并不是毫无目的地、漫无边际地乱走一气。异乡者在寻找之际走向一个它能够在其中保持为漫游者的位置。‘异乡者’几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经听从召唤,走在通向其本已家园的道路上了。”“这位诗人把灵魂命名为‘大地上的异乡者’。灵魂之漫游迄今尚未能通达的那个地方,恰恰就是大地。灵魂首先寻找大地,并没有躲避大地。在漫游之际寻找大地,以便它能够在大地上诗意地筑造和栖居,并且因而才得以拯救大地之为大地——这就是灵魂之本质的实现。所以,灵魂绝非首先是灵魂,此外还由于无论何种原因而归于大地。”
屈原被流放,回到大地上,“逍遥而来东”。
因祸得福,完成了“灵魂之本质的实现”。
“在这里,死亡并没有不确定地、泛泛地被看作尘世生命的完结。‘死亡’在此诗意地指那种‘没落’,就是‘异乡者’已经被召唤入其中的那种‘没落’。因此之故,如此这般被召唤的异乡者也被叫作‘死者’。他的死亡并不是颓败腐朽,而是离弃人的腐朽的形象。” (海德格尔)
哀郢,哀的是那个灵魂陷落之邦。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这正是人的腐朽形象。
“哦,人的腐朽形象:
充满冰冷的金屋,
暗夜和颓朽森林的恐怖,
还有那动物的酷烈野性;
灵魂的寂静无风。”
——特拉克尔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这是可悲的。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
彭咸之所居,正是一种“灵魂的实现”。
“遂自投汨罗以死。”我估计这是好事者虚构的谣言。“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是诗人的一个比喻,好事者解释为事实上的自杀。
“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司马迁)
屈原之“去终古之所居”是逍遥,爽然。去,离开,也是归来。
回到了大地上。大地,这是最根本的终古之所居,其他只是驿站,何哀之有?
书 空
中文诗的不可翻译性在于汉字。汉字令一切译文到此为止。“不学诗,无以言。”字,这正是诗开始之处,而且抵达不可译之处,那宇宙。
在拼音中,横竖撇捺不见了,这种损失是诗人弗洛斯特无法想象的。这意味着一首诗不能再被书写。它当然失去了导致“天雨粟,鬼夜哭”的那种来自书写的上手的神性。
如果翻译只是某种意译,而非字译的话,那么每一首中国诗都必然肤浅。王维是最肤浅的诗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书写陈列组合了一些字,赋予它们一种王维自己创造的关系。中国诗不追求意义、深刻。汉字即存在。春节写一个“福”贴在门上,必有神佑。但是,王维并非就事论事的诗人,他是一位神灵。翻译永远无法再将王维译成一位神仙,我估计。
弗洛斯特说:诗意就是在翻译过程中丢失的东西。他认为丢失的是诗意,是就从拼音语言到拼音语言而言。而汉字译成拼音,误读的不仅是“诗意”,还有字。
并不否定翻译,因为在中国诗译成他语时,诗对译者的要求不是对一个工具的要求,而是对一位神的要求。
汉字不仅是某个发音,它是由横竖撇捺构建的一个建筑物,一座神庙。神庙,意味着这是意义的发生之处。
汉字有个必须上手的动作——书空。这是一切语言都没有的。除了远古的那些岩画,陶片,兽骨。这不意味着我们还是原始人,这一段话,我是在手机上书写下来的。在手机上写字,首先是书空,然后字被记录下来。
小时在教室,老师说天,天,天空的天。然后我们跟着她,用手指在空中书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手指在空中写着,并未留下字迹。
然后我们把“天”字写在练习本上。
除了汉语,任何语言都没有书空这回事。他们听,然后记下发音。
汉字是一套构件,不同的组合,形成不同的字。字是有限的,穿越时空,永远是这些构件。意思是无限的,非此即彼,今是昨非。
字是一种形而上,空,它要通过上手,身体才完成。
写诗与书法一样,声音(身体,上手)是个人的,字是共享的。声音决定字的重组之后的效果。
书空是无法翻译的,翻译永远是二手货。翻译基于对意思的理解,失去了声音。
翻译要成为一手,翻译者也要在他们的语言里书空。
为何大多数翻译味同嚼蜡,意思是对的,声音不对。原作者的声音已死。
翻译需要创造一个声音。但是,原声只有一个。而翻译可以翻译无数作者,他们有这个魔力吗?
贡献与占有
有些人的存在感来自占有欲的满足。有些人的存在感来自贡献的喜悦。
道法自然,大地之道就是贡献。这是大地唯一的意义。
人道法自然,就是道法大地的贡献之道。
昆明附近的青山上有一种梨,叫作宝珠梨。这是一种贡梨。古人曾经将这种梨迢迢千里运到京城,献给皇室。云南曾经有许多被冠予“贡”的事物。
我外祖母在八十岁的时候,还在我家那个大院扫地。六十年代,清洁还是一种私人的事,靠自觉。我外祖母,小脚妇人,像山寺的僧人一样,每天绝早起来,在朦胧的黎明中,用一把竹叶编成的扫帚,将半个足球场大的地面扫干净,没人雇用她。落叶、鸡屎、垃圾、尘土。天天如此,直到扫不动。这是她的贡献,从未得到过感激,她想都没想过。
人本身就是一种对大地的贡献。
子曰:仁者人也。仁乃大地本具,贡献。天空,云、河流、土地、果实,万物……贡献。
大地是一种仁慈,意识到此,人才成其为人。
万物有灵,就是一种仁的世界观。
权力和大地对贡献的认识不同。权力意味着占有。大地意味着贡献本身,大地就是贡献。
权力必须不断地解释,辩解,因为它做作、不自然。因此权力要发明许多意思,权力创造,大地原在。
大地是沉默的,大地没有语言,其意自明。道是大地唯一的意义。其他意义都是对道的遮蔽,“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庄子》)莫若以明,庄子指出了对道的态度。这是对有限的觉悟。
道可道,非常道。非常道就是语言。意义一个个死去,语言穿越时间。语言是大地的及物式转喻。道法自然。温故知新。
占有是无限的,未来的,必然超越身体的界限。物对于这些人来说,并不是生命所需的材料,而是欲望的现实性隐喻,他们浪费超过他们身体需要的物。万物不灵,大地只是堆积如山的库房。这种存在感必须依靠权力,弱肉强食,机会。
权力也会令人产生存在感的幻觉。这种存在感貌似满足,其实转瞬即逝。无法充实的占有欲的折磨会令人疯狂,因为这是一种空虚与短暂满足的无限循环。这是一种轻浮的存在感。
权力是一截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老光棍。
贡献语言和发明意义不同,前者是贡献,后者是占有。意义转瞬即逝,非此即彼,机会主义,功利性、对有用的占有。它不是大地的产物,而是对大地的蔑视、误解、轻狂、自命不凡。它不是贡献。孟子说,充实之谓美。美才是贡献。
“理道之远近而致贡。”(《荀子·王制》)
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知足常乐,他们的存在感来自基于自在、自得其乐的贡献。身体的需要只在必需的限度内(基本权利),他们的贡献是精神性的,是仁的体现,不是物的统治面积的无限扩张。这种人就是诗人。
仁者爱人。仁者通过贡献、爱,获得存在感。
某个时刻,诗人诞生了,贡献语言。诗人贡献语言,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语言只是一种及物性,不是对物的占有。这是一种对物的贡献,对万物的敬畏、尊重,一种仁。大地不能再多了,只有贡献仁于它。仁是一种语言。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是一种精神性的祭祀,不是对物的占有。
《易经》说,“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居业,立诚,就是存在感。立诚,就是表里如一地存在。朱熹说:“诚是实有此理。”诚字在道,则为实有之理。在人,则为实然之心。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诚者,合内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也实如此。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诚者,实有之理。体物言以物为体,有是物则有是诚。问:思无邪。伊川说作诚。是否?曰,诚是在思上散发出的。诗人之诗皆情性也。情性本出于正,岂有假伪得来底。思便是性情,无邪便是正。”(钱穆·《朱子新学案(二)》)这就是存在感。
存在感是“正”的抵达,而不是物的控制、占有。
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这是一种伟大深沉的仁。存在感。
在肤浅的民族那里,诗人被视为多余,毫无贡献。可悲的是,人类往往由存在感和占有欲强烈的人统治。
但是,诗人的存在感是超越时间的。杜甫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是一种伟大庄严的存在感。
昨天我看见王维在环湖东路散步,一场暴雨之后,大地潮湿,他声东击西地写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伟大的贡献,令此诗于千年之后的另一个人读到,再次获得存在感,对大地充满感激,热泪盈眶。
礼 物
(米沃什 西川译)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可以读《论语》了
《论语》是讲如何做人、如何在世、如何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书。《论语》可以说是对语言的讨论,这个“语言”不是语法、修辞,而是“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是一种关系。或者维特根斯坦的那个意思,“我的语言的边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圣经》也一样,教你如何在世,如何准备着弃世,去往天堂。《圣经》是圣人、先知的指示,不容置疑。《论语》是一位老师和学生在讨论,在路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讨论惊世骇俗,圣人不是少数几个,这条路对每个人敞开。《论语》是在场的,而不是束之高阁的,一旦束之高阁,《论语》就死。
我们时代的大多数书都不教你如何做人。励志、战斗、竞争、算计、考试、求职、积极进取、上进、唯我独尊,推销各种各样的观念的书浩如烟海,很少有书教你做人的基本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现在社会,为了利用,匿怨而友,何其普遍!
《圣经》也讲真诚,博爱,总是有一种教条感。“你必须”“唯一的神”,容不得商量。《论语》讲的道理,不像《圣经》那样是一种对人性的设计,而是来自经验,有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亲切。孔子是一位长者,他的话就像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是遍尝百草之后的经验。“望龙光,知古剑;觇宝气,辨明珠。”“温故知新”。
读书其实从哪本书开始都可以。但是,要思。读书就是去思,读书是学习,思考。“学而不思则罔”。“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第一句就是“学而时习之”,孔子不是告诉我们必须如何如何,孔子的语气永远是:我是这么做的,这么想的,你看着办吧。《论语》不辩论,不结论,不指示,不居高临下,“比你较为神圣”地“启蒙”。《论语》是讨论,陈述,是对思的启发,对经验的唤醒。读《论语》要思,要体会。真理在思的过程中敞开。就像在黑暗的洞穴里挖矿,忽然,蹦出一颗宝石。“匿怨而友,丘不为也。”醍醐灌顶。匿怨而友,不喜欢、不爱,也不敬,但是匿怨、“足恭”,胁肩谄笑以利用,为了利用不惜点头哈腰,小跑、越位、虚美。使不得!
正是那种谦卑低调的语感,经验之思,之谈,令《论语》成为一部伟大的指示,千百年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吾道一以贯之”“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圣经》也有这些意思。我们时代有一种世俗化的后现代氛围,解构,调侃,怀疑一切,怎么都行,玩世不恭,“我是流氓我怕谁”已成为日常风气,甚至习俗,“新就是好”,蔑视传统、经验已经成为地方性的小常识。《论语》失位已经若干世纪,它本来是汉语的最高之书,“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现在随便就可以调侃、否定。孔老二、丧家犬,这种不敬之言从一个教授的嘴里说出来,咯噔都不会打一下。从前,文章里提到孔子,似乎还要像提到耶稣那样画个十字,即刻“正色道”。耶稣从来没有被这样不敬过,否定耶稣的大有人在,但是不会轻浮地调侃。就是批判,也是基于敬畏。
《论语》在中华文明中,曾经像《圣经》一样有着崇高地位:“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 ……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种崇高地位也令《论语》成为令人窒息的教条。所以鲁迅激愤地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华盖集·青年必读书》)一个世纪过去,在读书上,“拿来主义”已经相当媚俗,看看中国的书架就知道。窃以为,“温故知新”就像西方的文艺复兴回到希腊去找思想资源,越来越显得先锋起来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好处是,那种教条化的传统已经被怀疑主义、虚无主义、“一切复0,从头开始”“怎么都行”“唯我独尊”摧毁,斯文扫地,烟消云散。《论语》的经典地位早已被解构,去蔽。礼失而求诸野,《论语》回到了野,可以像它刚刚说出来的时代那样去倾听、去拜读了。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就是颜渊、子路、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贡、冉有、季路、子游、子夏……匿怨而友,丘不为也!不是像一声惊雷么?!
读《论语》就像读《圣经》一样,可以受用一生,它教你如何做人,做君子,远小人,止于至善。《论语》不是鼓励你如何奋斗,而是教你如何止于至善,成仁,所以,就是斗不动了,《论语》依然要读。“未知生,焉知死”,《论语》是关于如何去死,如何“向死而生”的不朽之书,它指示的是在世,如何活着生命才有意义,它不容置疑地否定着虚无主义。
《论语》是老人之书,年轻人可以读论语吗?可以。《论语》是经,经的意思是它就像单车轮子的轴,将无数的辐条联系起来。或者大海中的盐巴。《论语》不仅是那一本,它也暗藏在所有的书里。《论语》已经像盐巴那样影响了汉语。也许年纪轻读《论语》有点难,有点咸。《论语》之难是难在:“闻一以知十。”这个不要紧,“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开始,知道一是一就可以了,到知命之年,也许可以闻一知十吧。
读《论语》是一种生活态度,居敬!我们时代一切堕落的根源都在“不敬”。阳奉阴违,名不副实,“匿怨而友其人”。
这个时代,可以读《论语》了。
充实之谓美
“充实之谓美。”(孟子)
“尽美矣,又尽善矣。”(《论语》)
美第一,善在其次。善是意义、是非。此时代以为善的事情,彼时代未必。此善非彼善。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庄子)
这个明,就是美。
美是无,先验的,美在无言黑暗中等待着言(语言)的敞开。
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老子的意思是,天下皆知者,不是美,倒是对美遮蔽,恶。天下皆知的善,不是善,倒是对善遮蔽,不善。
美是什么?“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康德:美是“无目的的目的性”。
“美乃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现身方式。”(海德格尔)
现身,就是充实。
“充实之谓美”,美不是意义的获得。意义是功利主义的,言之教。美不是教,美是充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这就是充实。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庄子)这个“至治”之时,文字还没有诞生,结绳记事。
“万物作焉而不辞。”(老子)不辞就是没有语言的、无明无名的语言到来之前的世界。
“系辞焉,以辩吉祥。”“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易传》)
系辞焉,令人超越了与生俱来的物性,成为仁者人也之人。这种人不仅仅只是肉体的充实,而是美的充实。“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人因为美而获得神性。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道、德、仁都是先验的,动物也有道德仁,但是动物不会充实。道德仁需要在美中敞开。美,游于艺。
尼采说:“艺术的有灵化——宗教消退之处,艺术就抬头。它吸引了宗教所有之大量情感和情绪,置于自己心头,使自己变得更觉深邃,更为灵气,从而能够传达升华和感悟,否则它是不能为此的。”
美是无,意义是有。(成为概念是意义的天然倾向,这决定它必然乏味。)
美是充实,意义的解放、敞开,居留。
当代艺术的失败、肤浅就在于,它们只是一些左或右的意思。
它们从来没有对美做出贡献(如朱耷、黄宾虹、伦勃朗、弗洛伊德那样)。
语言带来充实,而非意义。
海德格尔:“成为作品意味着建立一个世界。”“生与死、祸与福、荣与辱、韧与衰都获得了人类命运的形式。”
“世界仅仅作为美学现象才能自圆其说。”
“关于艺术起源问题,人们不要从美学状况和类似的事物出发,这些都是后来的结论,艺术家同样也是如此。相反,人像动物一样追求乐,从中去创造。当人类寻找有用的东西,就是说,寻找不是立刻提供或者根本不提供快乐的东西,但被确保是无痛苦的东西,尤其是为多人利益去寻找的时候,道德便出现了。美和艺术源于人们直接制造尽可能多的和各种各样的快乐。人类已经越过动物发情期的界限,这说明人类已处在发现快乐的轨道上。人类从动物身上继承了许多感官享受的东西(如色彩刺激孔雀开屏,鸣鸟喜爱唱歌),发明了不费力气的劳作嬉戏、没有理性目的的活动、纵情幻想、虚构不可能的荒唐的东西,这些都使人快乐,因为这些行为是无意义和无目的的。手舞足蹈乃是艺术创造欲的一种胚胎,舞蹈是无目的性的运动;逃避无聊是一切艺术之母。人人都喜欢一切突如其来的东西,只要无害,如说笑话、发光的东西、声音强大(光、击鼓的声响)。因为紧张的情绪松弛了,由此产生激情又不伤害到什么。情绪自身被激发起来,哭泣、恐惧感(听到恐怖故事)、紧张的情绪:凡是一切引起激动的东西都是令人愉快的。与无聊相反,这种非快乐也就给人一种快乐的感受。(见《尼采遗稿选》)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
是之谓:充实之谓美。
让孩子来告诉我们什么是诗
——读诗集《小诗光》有感
这是一部动人的诗集,令人感伤,其作者是一群孩子。
当汗牛充栋的陈辞滥调、伪善之言被叫作诗,败坏着诗的千古名声的时候,是孩子们来重新告诉我们什么是诗。
并不奇怪,孩子都是从诗开始的。
马克思在论及希腊神话时说,希腊神话“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但是“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
诗其实正是人类童年时代就开始的稚气事业。至于诗的天性被异化、非诗那是后来的事了。如何坚持初心,是人类的一个难题。人一旦世故功利起来,诗就烟消云散。《诗经》语言老到,却有着少年心情,坦诚真挚。
人为什么需要诗?为什么是诗而不是其他(比如哲学、宗教),几千年了,自从人类开始写诗以来,许多抽象之事、精神实验都烟消云散了,诗这种天真、稚气、诚实之言为什么一直在场?就是拜物教如此猖獗的时代,诗依然在场,这部孩子诗集的出版又是一个证据。
“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孔子两千年前就表明了这一观点。通过诗才人成为人。无以言,就是不存在。这与两千年后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呼吁一致:“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只有“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人才能够完成、持久。人类直到二十世纪对此的认识才渐趋一致。诗领导生命,而不是其他。
“我们从未摆脱大地,终究回到它的怀抱。”(尼采)如何回到?正是:“不学《诗》,无以言。”
“仁者人也。”(孔子)“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人要成为“仁者”,只有通过诗实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都是仁者之事。仁者就是诚实者。
《易传》:“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修辞立其诚。诗是对诚的守护、持存。诚是什么?朱熹说:“诚者,合内外之道也。”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实也如此。”
尼采对宗教的伪善感到绝望,他另辟蹊径:“艺术形而上”。“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一切诗人都相信:谁静卧草地或幽谷,侧耳倾听,必能领悟天地间万物的奥秘。”
“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上才是可能的。”“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的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马克思)
诗正是人类童年就开始的持存本真、诚实的伟大游戏,这种游戏“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大人总是在教孩子们是非,如果是非不明的话,就阳奉阴违。而孩子们的根本是非就是诚实。这是一种古老的,人类童年时代就有的诗性的是非观,而不是功利主义的是非观。“所谓艺术,应作广义理解,指一种生活方式。一方面,这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方式,迷恋于人生的美的外观,而不去追根究底地寻求所谓终极意义。”(尼采)
《不存在的店》
不存在的店里
乌鸦先生 戴着面具
穿西瓜红雨靴
一天到晚叫卖
太阳鱼鳞
月亮羽毛
时间种子
走错站的四季……
只要你交出一个
小秘密 就可以带走
你想要的东西
乌鸦先生还说
不存在的店
只有爱幻想的孩子
才能看得见
诚实的想象力,想象力太容易成为欺骗。
“窗外的灯火如群星
它是那么渺小
却成了多少人
心中的太阳”
赞美的是渺小,这个与当代教育鼓励的高大上、成功学完全不同。
我想做一名小偷
偷走妈妈的白头发
偷走奶奶脸上的皱纹
偷走爸爸的坏视力
偷走爷爷的坏脾气
孩子的词典相当干净,“小偷”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这正是“无邪”之诗。诗是天真、诚实的敞开,而不是是非的封闭。
孩子们在守护着诚,告诉我们什么是诚,告诉我们什么是真,什么是诗。
这本诗集会令我们羞愧。
也许,在我们的时代,孩子们有点孤独。
《孤独的松树》
通往郯城的路上
有一棵松树
它的前面 后面 左面
都是马路
它孤独地站着
看车来车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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