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博尔赫斯是20世纪西班牙语世界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现居日本的作家、导演柴春芽在远离诗歌十五年后,从翻译博尔赫斯开始,踏上探索人、诗人、作家多重身份合一的灵魂之旅。他将最新翻译的博尔赫斯诗作,独家授权诗歌岛首发。我们将分两期编发,一起走进博尔赫斯的诗歌世界。
在中年的拐角碰见博尔赫斯
文 / 柴春芽
放弃诗歌,已有十五年之久;那是在我临到三十岁时,痛苦而伤感,就像一次与初恋情人婚后的诀别。从我十四岁写下自己的第一首诗,到十八岁在《语文报》第一次发表《美是一种负担》,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诗人,直到三十岁那年在拉萨认识诗人高晓涛,读完他那本由颜竣的SUBJIM-撒把芥末地下出版公社印刷的诗集《聋子的耳朵》,一本在我看来具有现代性的诗集,我才被一种羞耻扇了一巴掌,我才如梦初醒,觉得自己作为诗人的天赋缺陷。或者说,通过这位在大都市生活的同龄人那些现代性的思考,那种对抒情的克制,几乎像是翻译过来的美国诗歌,我才发现自己许多年来被一种虚假抒情给伤害了,我曾出生成长盘恒太久的大西北那种仍然处于前工业时代的农牧抒情文学传统(或许也是一种历史性遍及全国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没有知性思考,没有对现代社会的观察,只有粗糙感官对于一个表象世界的幼稚表达。这种感性的虚假抒情,在我身上,制造了一个虚假自我。一个人与一个诗人就此长相分裂。那个用语言堆砌的华丽诗人掩饰着一个在亚里士多德城邦政治哲学意义上没有蜕尽皮毛的前现代人。因此,我才转向小说、文学评论和非虚构写作。随着年龄、阅历和智识的日渐丰盈,却又那么艰辛,一再舍弃功利主义的奢望,我才一步步走向十字架的真,努力去把一个人和一个作家合二为一。也正是迟到中年才被恩赐的十字架信仰,在我那多年被唯物主义和虚无主义两种哲学的意识形态一度夯实的昧暗精神世界里,带来一缕启明之光,让我在时隔十五年之久的中年的拐角,在异国生活面临母语失效的死巷,通过陌生的外语,竭力寻觅前巴别塔时代的语言讯息,重拾诗歌,而且又是颇带神秘主义意味的,竟然就碰见博尔赫斯。
阅读博尔赫斯,最早是在1999年,中文译本,那时候我刚从西北师大政法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混了一个学士文凭,为了规避职业性的谎言生活,我抛弃公职(一并丢失了户口和档案),进入一家市场化的报社成了一名编制外的新闻记者,种种克扣之后,月薪少得可怜。那是我第一次为了自由和真理而付出的清贫与羞辱的代价。记者之余,我还帮助文学副刊版编辑一个新书推荐栏目。利用这个小小“特权”,我在书店里顺了一些书,留给自己,在铁路边那个贫民区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伴随一阵阵火车撞击铁轨的尖锐声响,彻夜阅读。博尔赫斯的小说把我给震懵了。那种以哲学之眼看待宇宙的智力冒险,颠覆了我所接受的所有民族主义的现实主义文学教育。但是,他的诗歌,嗯,弥漫着一种我最厌恶的虚假抒情气味。那也是一种时时从我身上发出的仿如狐臭般的气味。我本能地抗拒却又总是难以摆脱。直到多年以后,为了一次更为彻底的自由和真理,为了从一个皮毛难以蜕尽的虚假自我的躯壳里决绝逃离,逃出“柏拉图洞穴”,走向真我,我才翻越国家、政治、民族、种族和语文的种种边境,努力进入一种存在不再被遮蔽的“诗之栖居”状态。依然是神秘主义式的启明,我在亚马逊订购了这本1999年企鹅版《博尔赫斯诗选》。几十位英文诗人和作家从西班牙文翻译而来的博尔赫斯。英文和西班牙文对页印刷。但是很快,这本诗集被搁置在书架上。
我在写作一本可能是我毕生最为重要的书:《异邦之地》。可能是我依然觉得自己一直处于人格分裂状态:一个人和一个作家相分裂。像是一种自我诊疗的临床病例,我开始翻译V.S.奈保尔的小说散文《抵达之谜》(已经出版的中文译本几乎可以说残忍地肢解了奈保尔,让其绵密悠长、细腻婉转的文学气脉节节寸断)。人到中年的奈保尔隐居在英国乡下,回顾自己十八岁离开加勒比海殖民地岛屿特立尼达远赴英国成就一个作家之梦的生命历程,分析了自己人格分裂的文化之癌:一个人与一个作家的分裂,最后在几十年不曾中辍的写作中,直到中年,才以智识之力予以手术般的痊愈,让一个人和一个作家合二为一。
翻译《抵达之谜》给我增加了掌握英文的自信,于是,仿如一种神秘主义式的启明,我从书架上抽出《博尔赫斯诗选》,开始在新冠肺炎疫情大肆虐的寒冬,在奈良乡下这个四面环山家家附带花园的优美宁静社区,在这间我亲自动手装修的与我同龄的老房子里,翻译起了隐士般的智者:博尔赫斯,通过英文阅读理解,然后借助中文和日文翻译词典去了解西班牙文单词。所幸,博尔赫斯用来写作的西班牙文与英文本是近邻语言,只不过,西班牙文比英文多了名词的阴性和阳性,因此,在博尔赫斯诗歌里出现的关于星星的指示代词,我在翻译成中文时用了西班牙文式的阴性的“她”。
我才发现,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读到的那个中文版的博尔赫斯,是一个被红卫兵式的粗暴翻译折磨得一派平庸而又虚情假意的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的诗歌蕴藏极为丰富的智慧的矿脉。而我在逐字逐句的翻译中,也就成了一个头顶矿灯的工人,在他的矿脉里穿行,以我心灵之真,去勘探博尔赫斯的人格之真。他是一位合一之人:人与诗人合一。这位可能是世界上最渊博的人,他的长寿和清心寡欲,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古希腊哲学家和印度佛教徒所谓的“人生暇满”——可以去读书和思考。他不仅了解基督教世界的文明,还对东方各种密教文化颇为娴熟。把诗歌写得像哲学,让自己像个古希腊的逍遥派哲学家那样说出箴言般的句子,在当代,或许也就只有博尔赫斯做到了。这种哲学家的理性主义气质,让他抵挡了诗人这一古老祭司之精神后裔可能出现的一种危险:多神巫术的邪灵之咒。发疯的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可以看作波斯密教先知的一次灵性附体)和二十四岁自杀的洛特雷阿蒙(《马尔多罗之歌》里尽是恐怖的撒旦和地狱狂欢景象)就没有逃过巫术祭司的咒诅命运。诗歌是可以通灵的。过于渊博的博尔赫斯肯定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走向了古希腊哲学家那样的知性与理性之道。而这正是他在世界文学共和国里最为独特的地位,虽然他那短暂的婚姻,他那可能终生保存的童真之身,让他显得犹如一个不披僧袍的修士,但从本质而言,他机智地规避了诗歌通灵,拒绝了诗歌祭司之职,而以一个哲学诗人的理性面目,寿终正寝,成为我们这些后生之辈的生命镜像,成为我们在宇宙中的永生。
博尔赫斯诗选
[阿根廷] 博尔赫斯 | 著
柴春芽 | 译
卷一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
(1923)
前言
我并没有重写这本诗集。我只是调和了它过度的巴洛克色彩,我只是抛光了一些棱角,我只是削除了感伤和晦涩,然后,就像我通过这项工作,有时对我适宜有时却令人相当不安,我感到那个在1923年写下这本诗集的年轻人已经本质上——所谓“本质上”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个成熟的作者了,他要么是个揖却自己永远不再触碰他早期作品的人,要么就是个竭力去重写一遍的人。我俩是同一个人;我们都不相信要么失败要么成功要么陷入文学帮派和他们的种种教条;两人都痴迷叔本华、斯蒂文森和惠特曼。就我,这本诗集,Fevor de Buenos Aires,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预表着所有那些我将在以后写下的作品。对于能被逐行阅读的,对于其以一种方式或另外的方式予以承诺的,恩瑞克·迪兹·卡乃多和阿方索对之给予了赞许。
就像1969年的年轻作家们一样,我们这些1923年的年轻作家非常胆怯。惶恐于他们自身内在的贫困,他们继而尝试,就像他们现在所做的那样,让这种自身之内的贫困消失于赤子之心的纯粹和诞婴哭啼般的新颖之后。譬如,我,努力去做更多事情:我想在西班牙作家米格尔·德·乌拉姆匋的作品中效仿一种粗粝的效果(我所喜欢的那种);我想做一个来自17世纪的西班牙作家,想成为阿根廷作家马瑟道尼奥·弗兰德兹,去发明一些已被卢贡斯确定下来的隐喻,去赞美尽是一层房子的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去西部或南方——那些被铁网围住的乡村民居。
那时,在无数个稍晚的午后,我都在竭力找出那些褐色的外套,而且毫无快乐;现在,我寻求一个个清晨,城镇中心,平和。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9年8月18日
那些街道
那些街道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已经融入我心脾。
它们不是贪婪的街道,
总与人群和车流一起纠结,
总被惯习迫于无形,
永是熏染于落日迷离的余晖,
甚而有人远其而去,
空落了那些抚慰人心的树,
那里肃静的一间间小房子无人探径,
难以超越的是无尽的种种距离,
使它们迷失于
天空和一片片平原辽远的延伸。
为那茕茕孑立者它们是一个承诺
因为上千个单一的灵魂居住在它们之上,
惟一于上帝之前和时间之中
且是无可置疑的珍贵。
向西,向北,再向南
那些街道逐一铺展——它们也是我的国度:
在我逐行写下的这些诗句里
惟愿它们的一道道旗帜飘扬而起。
莱考勒塔公墓
服膺于衰老
因为这么多尘土高贵的肯定,
我们轻纡且降低我们的声音
在那长长的几排陵墓中间,
谁的阴影和大理石的辞章
许诺着或是预言着合乎心意的
就死的尊严。
坟墓是美丽的,
那荒裸的拉丁文镌刻着注定的日期,
那一道而来的大理石和朵朵鲜花
还有那些小小的广场凄冷如庭院
还有那历史中许许多多个昨天
今天却静止而且惟一。
我们为死亡弄错了那个和平
我们相信我们期望着终结
当我们所期望的竟是睡眠和漠不关心时。
一柄柄佩剑和激情里的蓬勃生气
沉眠于那常春藤,
只有生命存在着。
它的种种形态是空间和时间,
它们是灵魂寄居的魔幻器,
当它被毁灭,
空间、时间和死亡将随之被毁灭,
犹如镜中之像凋零
一俟夜幕将其覆盖
而那灯光如许蒙昧。
仁慈翳蔽于丛林,
风充满鸟群和波动的肢体,
一颗颗灵魂分解而入另外一颗颗灵魂,
这应该是个奇迹一旦它们停止存在,
一个奥妙难解的奇迹,
即使它那虚幻的重复
以恐怖诋毁着我们的时日。
我想起了这些事情,在莱考勒塔
在我骨灰之地的里面。
那南方
从你家一处平台上看到
邃古星辰,
从影之长椅上看到
星辰溅落的光
我的无知使我无从悉知她们的名字
也不明了她们在星座中的位置,
意识到水涟漪
在秘密蓄水池,
馨香来自茉莉和忍冬,
而那宁静来自鸟的梦,
拱门出现在入口,是那潮气
——如许事物,如许诗。
不熟悉的街道
来自鸽子的半影
这是希伯来人对夜晚迟暮的称谓
当黑暗尚未妨碍我们的步履
姗姗来迟的夜晚令她自己感到
像一支企盼已久的、古老乐曲,
像一条迎候而下行的小径。
那一时刻在那一抹光线里
沙子明净
我不期而在一条于我不熟悉的街,
那宽敞阔大的某一截,
沿街的墙壁和屋檐
涂抹其上的一层粉彩
来自那突兀了地平线的天空。
每一样事物——那一间间单调的房子
那一根根粗糙的栏杆,那些门环
一个阳台上正在做梦的女孩或许的希翼
全都进入我空旷的心
带着晶莹泪。
也许在那银色傍晚的一刻
弥漫街道的一种柔情,
使她灵动如
一首曾被遗忘忽又想起的诗。
那个下午的那个街道并不是我的,
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枝形烛台
家家户户每一个人的生活点燃
仿如一支蜡烛,
每一个我们偶然迈出的步履
仿如踢踏在各各地。
骗局
四十张扑克牌代替了生活。
这些纸片装饰的护身符
让我们遗忘我们的命运,
如此轻佻的一个游戏
持续填充我们偷来的时间
随着一个家庭作坊所造神话的
那些花样繁荣。
在一张桌子的界限之内
其他人的生活趋于停滞。
游戏里面纯然是个异己国度:
那冒险,在起起落落的叫牌和打牌之间,
那黑桃的幺点控制自如,
无所不能,就像独裁者堂·朱安·马奴埃尔,
而那梅花的七点,一个精灵灵的企盼。
一个鬼鬼祟祟的放缓
让所有语词备受检点,
而且,一如那游戏的诡谲多变
它们自我重复又重复,
那个夜晚那些人
于是就一再使出种种古老的诡计:
这一行为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带向我们祖先一辈又一辈的生活
是他们把这悠闲时光遗赠给布宜诺斯艾利斯
以那骗局,带着它所有投注和诈欺。
一个天井
随其迟暮
天井的两三种颜色渐次微弱。
今夜,那月亮,清晰的光晕,
不支配广袤的宇宙。
天井,空中的运河。
那天井是一道陡坡
天空沿之流入屋舍。
安详的,
那永恒一直等在星星的十字路口。
惬意如斯
若是住进这来自一道门厅,
一条藤蔓,来自一眼水井的
亲切的黑暗。
墓志铭
——献给
我的曾祖父以赛多罗·苏阿瑞兹(1799-1846)
他的勇武超越了安第斯山脉。
他抗战过群山和军队。
豪迈是追随他宝剑的一种习性。
在朱陵平原
他把一次幸运终结于那场战斗
并把西班牙之血给了秘鲁长矛。
他写下他一卷的志功
在散文里却单调如战歌长鸣的号角。
他选择了一种体面的流亡。
而今他是一抔尘土和荣耀。
空房间
桃花心木家具
裹入不朽织锦
持续它冗长的絮谈。
那些银版肖像照片
让一个时间遽然
停顿于幻现之鉴
以致于时间
显得比它本然所是的样子更近
且当我们审视他们如何被遗失
就像那些杳然漫漶的周年纪念
无用的日期。
距今犹自久远矣
他们声声殷切曾经一直召唤我们
而今他们已然不在
我们婴儿期那个最先的黎明。
此日的光
正把一片片窗玻璃
辉煌于喧嚣而眛惑的街衢之上
废弃并湮灭着
祖先们原本黝黯的声音。
译者简介
柴春芽 /ChaiChunya
柴春芽,现居日本奈良,1975年生于甘肃陇西一个贫苦农村,1999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政法系;曾在兰州、西安、广州的平面媒体担任调查记者和副刊编辑;先后任《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和《中国新闻周刊》摄影记者以及凤凰网主笔;2005-2006年在甘孜藏族自治州一个高山牧场义务执教;2010年受邀成为大陆首批长驻台湾作家之一;2013年在重庆邮电大学讲授创意写作课。
导演电影
剧情片《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
(第九届中国独立影像展首作奖
第32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奖评审团特别提名奖
第二届ELLE MEN睿士-汉密尔顿幕后英雄盛典“最具突破精神贡献奖”)
纪录片《异邦之地》(2020年)
台湾出版
《西藏流浪记》(小说,联合文学出版社)
《西藏红羊皮书》(短篇小说集,联合文学出版社)
《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小说,联合文学出版社)
《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跨文体实验,行人文化出版社)
《戈麦高地记忆的眼睛》(摄影集,远足文化出版社)
《边境线——中国内陆边疆旅行记》(非虚构,远足文化出版社)
大陆出版
《寂静玛尼歌》(小说,上海世纪文景出版公司)
《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跨文体实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你见过央金的翅膀吗》(短篇小说集,武汉大学出版社)
《讲述一个故事有五百万种方式——创意写作的七堂课》(文学理论,武汉大学出版社)
拟将出版
《我们都是水的女儿》(小说)
《蜂王的夏天》(跨文体实验)
《克拉巴尔幻想故事集》(短篇小说集)
《异邦之地》(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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